一.

　　零八年的冬天充满了劫数。作为一个生在南方长在南方的小南蛮，这的确是我第一次遇上这么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电视上报纸上广播里播报的是铺天盖地的混乱，平时精心搭建维护的秩序和稳定，与南国不堪一击的电缆一起，在阴冷潮湿的天空下大面积地塌方。

　　最让我不忍的是那些讣告。这个冬天，死亡的消息仿佛特别多，不幸中的万幸是事实上我都不认识这些人，关系最密切的也只是姑姑家的狗狗——它从小就是一只人来疯，那次它在阳台上对主人摇头晃脑时，不幸失足坠楼。我们全家都为此黯然了很久。我不止一次为狗狗难过惋惜：它看不到北京奥运会了……它是一只多么运动型的狗狗啊，可惜它没能等到中国夏天的这场盛会。

　　然而我是高三生，形势不容许我过多地悲春伤秋。和广大同一战线的孩子们一样，我使出加倍的意志抗击着今冬钻心的寒冷，同时也加倍地希冀不足半年后的夏天绚烂的阳光。一月二十号那天，我刚经历完市统测，享受了半个双休日后回到学校，高三学生将进行惨绝人寰的补课，直至春节前夕，无一日间断。这天晚修下课间不经意查看手机就发现了爸爸以“特大喜讯”开头的短信：我上了复旦自主招生测试的分数线，意味着我到一本线就可以进复旦了。我强作镇静地到储物间给他老人家打了个电话确认，他连声迭地道真的真的，网上公布了，还呵呵笑道恭喜恭喜。

　　入冬以来堵在心头的石头终于瓦解。我在干冷的空气中把脸笑成了一朵残菊。啊哈哈，哇哈哈哈……原谅我的失态。

　　二、

　　这个冬天必将载入各种史册，据说它百年一遇地难捱。放寒假的第一天晚上，我就不管不顾地要求添置一件羽绒服，这种既像香肠又像脓包的玩意在华南地区温和的冬天里向来派不上用场，而今年却几近售罄，价格也抬得很高，可父母的爽快让我心存感激地想真投对胎了。

　　只是到第二天，当我起床后迫不及待地穿上我人生中第一件羽绒服时，拉开窗帘却看见了久违的、反常的阳光，它真真实实地照射在我的厚厚的被褥上、我的书桌上、我的《5年高考3年模拟》上、我纠结在一起的头发上，还有……我巨型地球仪一般的羽绒服上。

　　光芒下我看到了空气中旋转飞舞的细小尘埃。天竟然放晴了!

　　他们戏谑地说，你怎么不早买羽绒啊，你一买羽绒就天晴，早买你就是抗灾英雄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玄乎。比如你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决意与寒冷厮杀到底后，太阳就突然普照大地了;比如你大把的鼻涕眼泪准备好了以批量态势出库，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却在这个时候叩响了你的门。

　　上帝热爱拐弯，生活喜欢抹角。我想阳光确实在这个冬天，难得地光临了我。

　　三、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骨子里的软弱怯懦的根源在哪里。能够认定的是这一定与我老爸有关。

　　这实在不是件能三言两语说清道明的事儿。不是说我爸就是个软弱的人而我遗传了，恰恰相反，他是个聪明、清高、强硬而自尊的知识分子。而我们家也绝没有家庭暴力现象，他对我好得不得了，如果要评全市十佳“老豆”的话我铁定不遗余力地推选他。

　　只是只是，只是因为我开窍得可能比较晚，从小我下任何棋就没赢过他一回，奥数英语都得请教他，我的一些自认为在理的观点常遭到强势的批驳，我的一些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常被过于理性地指责……

　　再写下去得成一封血泪书了，其实也不算什么挫折，仅是在潜移默化中让我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个天资聪颖过人的小朋友。于是自卑的种子就埋下了，碰上特定的场合，它会生长一点，再生长一点，破土发芽，根深蒂固。我把它深深地隐藏在最密不透光的地方。

　　四、

　　高中三年来，我逐渐变得强大。初中时还只晓得写点自视挺与众不同的东西为自己小小的舞台带来一些灯光，高一伊始我就突然进化成了这所省重点学校老师心目中的尖子生了。那一年里，我丢下了随笔本，拿起了草稿纸，抛弃了过去的得过且过，换上了一副勤勉踏实的模样。应付文科我绰绰有余，理科努力一下，竟也收获颇丰。种种迹象喜庆地表明，我终于开窍了!

　　就这样，我征服了考试，考试也征服了我，他们开始通过排名表认识我，仿佛我的全部就在一个个分数之中。高二时，我弃文从理，愈发偏离我以为我会走上的轨道。也没所谓啦，没权没势没钱人家的孩子还能怎样，我不能一句话就让家里人把我出口到国外去加工，也没能耐活动活动就得到上大学就业结婚生子一条龙服务，只能靠高考。尽管痛骂高考制度是我们茶余饭后所乐此不疲的话题，但说真的高考的确神圣，不仅给我们这些普通孩子提供了一个进入新天地的跳板，也是一场盛大的洗礼。

　　我为我的努力不懈感到骄傲!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圣战!吼吼吼吼吼!

　　由于我的不俗表现，在自主招生考试季节来临时，我一表示想去复旦，学校没有多加犹豫就把仅有的两个校荐指标之一给了我。老师们和朋友们的支持让我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同时也感到沉甸甸的压力。随后就是繁琐而充满忐忑的准备材料、初审、准备考试阶段。或许是我在心中认定了复旦，我对这次机会珍惜不已，可我不敢放下正常学业全身心投入准备考那十门试，又不甘心就这样懵懵懂懂地去考浪费了一个名额，结果则是更加紧张焦虑，越临近考试，我越坐立不安。

　　五、

　　有一些微妙的情绪已经过往不复了，但我仍能清晰地回想起一些难忘的细节来。那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郁躁的几天，第五次统测结束，我自我感觉考的乱七八糟的，这时距离考复旦只有三天时间了，不等五统成绩出来，我就背着大堆的书本回家复习备考。

　　那几天风特别大，我特别冷，全身都是僵硬的。我想起了冻结的猪血块，大概当时我的循环系统里面就充斥着它的类似物。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计算机!!太多内容了，根本应接不暇。我把自己埋在庞杂的书本中，只想把那些文字符号一股脑全塞进脑袋里，而又明知我所复习到的可能根本不相关，那些稀奇古怪的题目我早有听闻，不禁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考场上自己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抓狂的模样，随之思绪飘啊飘飞到九霄云外，又猛然惊觉时间又向考试那天推进了一点，赶紧再度伏案工作，做着做着又开始傻想。如此恶性循环，直快把我自己逼疯。

六、

　　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份特别有意思的生日礼物，是十六岁生日时好朋友送的一个罐子，里面装满了纸折的爱心，打开每个纸上都写着一句鼓励的话语。她叮嘱我不开心才能打开一个。我太不开心了，于是一口气打开了三个。

　　红色那张写着：Just do it!耐克笼络人心的标语。

　　黄色那张写着：GANBANDE NE/不怕/不后退。是当年我俩都很喜欢的《寓言》里的一句歌词。

　　蓝色那张写着：希望若不熄灭就会酿成心中的星光。——而更直接快速的方法是，就像去年高考广为流传的零分作文之一所写的：拿出一根棒子，狠狠打在头上。相信我会看到满天星光的。这是复习的第一天。

　　第二天，我仍然在负隅顽抗。去年考上复旦的一个师兄跟我断断续续发了一上午短信，他去年考这个自招可是拿了800分的，全国最高分啊，我真佩服死了。他传授了不少东西给我，比如看淡些从容些，比如考试时能排除一个的话就大胆选一个，不要怕倒扣分，云云。而我另一个朋友也赔上了他的午休时间来安慰胆战心惊的我，他教了我一套什么卡耐基方法，大概就是写下我最担心的事，想想一旦发生后我能否承担，再写下可能的应对解决方法。我照做了，的确有效，我就是个爱放大痛苦的主儿，写下来才发现也就屁大的事儿，可见卡耐基还是比肯德基要强些。最后他们都表示：自主招生这东西是只赚不赔的生意，应该偷笑才对，怎么会弄得自己那么难过呢?我镇静了许多。

　　节外生枝。当我认为自己已经平心静气的时候，我爸又搅黄了我来之不易的坦然。吃晚饭时，他看似无心地说：看你，每次考试前都是这个紧张兮兮的样子，小学升中时考一中是这样，考侨中是这样，考三鑫是这样，中考也是这样……他的一席话让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失败经历，我不由地悲从心来，当即落下了眼泪。这下全桌人都慌了神，老爸赶紧道歉，其他人连声劝导，我想若我是个不相关的人，看到那一幕一定会觉得很好笑。总之，当时我就没吃下去了，哭哭啼啼地回到了房间。

　　随后我无法再静下心来，我一次次咒骂爸爸的不识趣，也一次次咒骂自己的脆弱。书是看不进去了，我索性去洗澡。在浴室里，伴随着哗哗的水声，我哇哇地放声大哭。长大后好久没有放声哭过了，竟让我对哭感到有些陌生，但我还是我哭啊哭，哭得直到我觉得莫名其妙，哭得直到我终于意识到这样很浪费煤气和水资源，而我一直是个环保小卫士。于是我收了声，正正经经洗干净了，面无表情地出来，权当没发生过好了。这是第二天。

　　最后一天，我尽量保持愉悦和平静地看了一天书。爷爷奶奶在楼顶上的小花园旁为我开辟了一方可以看书的小房间，我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努力调试着自己的心境和状态，希望再记住一些知识点。上了高三来一直没发现，老太太老头儿打理的花花草草真的很美!偶尔我也会去看看爸爸养的乌龟，它们波澜不惊的模样让我觉得安稳。

　　前些日子的焦虑正一点点、一点点地被抽离我的身体。啊!青春啊，成长啊，高三啊，很想说一句：三克油喂你妈去(Thank you very much)!

　　七、

　　一月六日。复旦自主招生水平测试。清早我查了一下皇历，上面赫然写着：日值月破，大事不宜。我晕乎了一下。

　　事实上昨晚我睡得并不很好，心怦怦的跳，深夜才入睡，甚至头有点疼。考试时间定在最让人犯困的中午十二点，为时三小时，200道题目，极具挑战性。幸亏不很冷，太阳出来了，进考场前各个家长带着考生躲进教学楼下的大堂遮阴，爸爸却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我站在大太阳底下，他的说法是：太阳消毒杀菌，晒一晒舒服，那些人不懂!我有点尴尬，目光游离地陪他晒太阳浴。

　　事后我承认是这举措太英明了，我不仅头不痛了，前几天一直有点感冒的症状全都一扫而光，三个小时内我身体状态颇好。

　　十一点半后我跟其他考生一起上二楼考试，我们这个考点考复旦的一共133个人，我就是第133号，呵，最后一个压轴的。而我们考试则是一半考复旦的，一半是考上财的，结果华师附的老师手脚有些磨蹭和混乱。考前我们考场倒是比较轻松，甚至有个人举手问等下可不可以吃东西，他还嗫嚅着说中午很饿的。那老师看上去也有点幽默感，他说，原则上不行，但出于人性化的考虑，唉，你忍不住就吃吧……又有个人问可不可以去厕所，他又说，出于人性化的考虑，也行，不过老师要看着你去(这也叫人性化?!)。就在这种随意的气氛中，开考铃声响起，我立刻动笔刷刷答题。

　　语文跟想象中的差不离，有怪题，但多还常规，考了些文学常识、基础知识、文言文语法词法之类的，哈姆雷特究竟死于多疑、嫉妒、欲望还是什么的我真不知道，只好放过。

　　数学开始很顺手，越做觉得越多，怎么都做不完的感觉，题目也愈发变难。我不是搞竞赛的，什么数阵之类的都不懂，只力求做对常规题目。那时解析几何还没复习，有几道我认为完全能拿下的题目竟然卡壳了，很遗憾。时间流逝，我必须作出取舍，于是后面的几道看起来挺复杂的题目我直接放过。

　　然后是英语。我原本想靠英语拉分的，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简单了。原来听说是考四级词汇多的，事实上难度应该达到了六级，很多词有些眼熟，只有考构词法来猜，也有不少素未谋面的词，让我有些沮丧。单选题后是完形填空和阅读，完形比较难，阅读设题较简单。这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而我才做三科。

　　接下来出场的是历史。我复习了那么久历史，实际上并没很大帮助，后来才知道我甚至连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间我都搞错了。1856年!打死都记住了。地理，更低级的错误犯了，江淮地区的梅雨季节在5～6月，而我本来选对了，后来又踟蹰中改成了6～7月，叹气。政治是比较简单的，有时政题，记得考了环境什么大会在哪里召开，我第一感觉就是印尼，应该没有错吧，否则就对不起订了那么久的中国移动手机报了。

　　文科题做过后，时间已经只剩四十分钟不够了，乖乖，我还有四科啊!这时我走出了重要的一步，放弃物理题，直接跳过去做生化。作为化学生，这两科难不倒我，我迅速做完。然后计算机有十题，我凭常识也做出了七八道，并不难。问题是物理题，一眼望去很多陌生的名词，我只能选择些简单的做了，二十题好像只做了三题，可怜啊。

　　最后剩五分钟，我又翻了一下没做的题，好像又蒙了一两题，这时还有近三十题是没有做的。打铃，交卷，结束了这场战役。

　　期间还有个小插曲。不知道哪个小赤佬的手机设置了闹钟，两点半时猛叫：现在是起床时间，两点三十分……完了两点四十五分又闹了一次，三点收卷时又闹了一次。起码害的我走神了半分钟，很光火的。

　　出了考场，我觉得脚底发软，头也加倍地重新疼起来，仿佛我供我今天使用的全部力量，已经完全倾注在这三个小时里了。爸爸问我如何，我记得我第一句话是，我晕!

八、

　　等待结果的两个星期里，我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感涌上心头，我又开始想象我失败后的样子，比如查完成绩后的泪水涟涟，比如众人凑热闹似的连连安慰，我有点自卑，但同时又无可救药地骄傲着，这让我更加畏惧出结果那一天的到来。为了铺台阶，别人问我考得怎么样时，我一律用不怎么样搪塞过去。

　　我还有两场试要考。其一是中山大学的自主招生，主要是为了去感受一下面试。巧的是我竟然又成了全场最后一个，晚上近七点我才面试完出来，天已全黑了。不过与三个教授交谈的过程比较好玩，也不紧张。我抽到的题目是“为什么中国还没有人拿到自然科学的诺贝尔奖”，我当时也算侃侃而谈了，不仅说了自然科学界，文学界也顺带说了，除了有个教授对我提出的结晶牛胰岛素一事例有质疑外，还算没什么险情。有个教授还问我：如果你是参与的众多主要科学家之一，但申报人数太多，你会不会主动退出。我自以为很聪明很风趣的回答：退出就退出吧，我回头申请国家最高科学奖。再琢磨一下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时代还没有最高科学奖这五百万吧，幸亏他们没发现这一巨大的时空漏洞。而临走前一教授翻看着我的材料问：如果高考出了成绩后，你的分数足够上北大清华，你还会不会报中大?我心想废话当然不会。但是口头上还是谦逊地说，说实话，不会，但我也不会报北大清华，也许会考虑一下香港那边的大学吧。然后我又乱吹了一通香港的大学与中大的相似点，听得那教授很受用，他还说真诚是一种很好的品质。这让我有点惭愧。

　　其二就是市统测咯。老师们很重视这考试，因为可以与全市最牛X的那个中学比个高下。我却再没有时间特地准备了，我有大堆的作业要赶。结果竟然考的很不赖，全市第二名。看来好运总是在你最不报希望时到来。

　　九、

　　这一切结束后就到了查复旦分数的那一天。作为前后照应，我又查了一次皇历，竟然还是日值月破，大事不宜，嫌不够似的，象征凶兆的右眼突突地跳。我不敢立刻查分数，而是去看了冯小刚的新片《集结号》，一切感人的不感人的地方我都眼泪长流，好像为了接下来的流泪先热一下身似的。到了深夜十二点左右，我终于查到了分数，800分标准分满分，我考了730分，语数英排在前5%，文理基础均排在前15%。是比我预料要好得多的一个结果。

　　嘿嘿，看来皇历不怎么灵嘛。

　　十、

　　意义非凡的一月已经收场了。我曾心灰意冷的以为我将要经历一次大浩劫，结果迎来的却是一个大满贯。

　　希望在转角。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一回。

　　捡到了自主招生优惠政策这个大便宜后，我轻松了不少，笑逐颜开了一个星期。当然最大部头的高考还在后头呢，而时间自然也越来越紧迫了。冷得异乎寻常的天气为我的情绪降了温，各路八方的老师们为我打了劲，虽然比较内敛的我真的很讨厌那些信心爆棚乱放卫星的人，但这一回，我宣布我将要更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了!

　　零八年的夏季，祝愿奥运在咱京城成功举行，也期盼高考为我的未成年时代划上一个无悔的句号。